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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37章兩心知

        醫(yī)館。

        柳寂拿剛打上來的冰井水里浸過的藥巾幫雪寶敷臉,胡大夫在旁邊問:“可有其他癥狀?譬如耳鳴、頭暈之類的。”

        雪寶低頭坐著,耳鳴不適也肯不說,微微搖頭,就怕爹爹擔憂。

        手固執(zhí)地扯住幃帽上已經(jīng)掉下來的臟污紗簾,使之看起來依舊平整撐展在帽檐周圍,好遮蔽禿鬢和紅腫的臉頰。

        幃帽在婦人扇雪寶耳光的時候就被掀打落地,當時亂打混斗,亂糟糟的腳步翻來覆去踩踏幾遍,嶄新的帽子被踩壞。

        帽檐扁塌變形,遮臉的素紗破損勾絲,約有叁分之一掉落垂掛。

        柳寂憂慮心疼雪寶,在她面前蹲下身,輕聲哄道:“身子狀況照實跟胡伯伯講,好不好?這樣悶著不說,爹爹會更擔心。”

        哪怕視線被泥污了的素紗遮擋,看不清他的眼睛。

        雪寶也知道,此刻望向她的眼神一定寫滿溫柔疼惜。

        心底自我厭棄的陰霾又濃些,覺得自己就是個只會讓爹爹擔憂cao心的麻煩精。

        想牽爹爹的手,想起胡大夫還在邊上,已經(jīng)探出的手悄悄縮回去,雪寶點頭回答:“是有一點耳鳴。”

        胡大夫接著仔細詢問了其他問題,斟酌著寫下一道藥方,取來銀針,在幾個關鍵xue位施針。

        看柳寂擔憂得緊,胡大夫施好針后讓向晝他們看著,自己請柳寂到里面飲茶閑談。

        “雪寶的傷不礙事,孤言兄無需過度緊張。倒是她那不講理的叔叔一家,多年不往來,如今突然出現(xiàn),我看是奔著雪寶的婚事來的。這樁麻煩,你打算如何處置?”

        “幸好胡兄讓向晝他們護送,否則......我......感激之情難以言表。總之......多謝,多謝。”柳寂繞過話題不談,拱手行禮,再叁誠懇道謝。

        便是此刻雪寶就坐在外面針灸,他還是身心涼透、陣陣后怕不安,臉陰沉得似寒冬臘月的霜雪天氣。

        寶貝是戴著幃帽出門的,看不清容貌,便是相熟的人也只能靠身形辨別。

        七八年未見面,又在小孩子正抽條生長的年紀,相貌早就不比從前,那婦人如何認出她的?

        況且還是在距離鳶兒家不遠處的地方“偶遇”,只怕那對母子盯梢數(shù)日,從她出門開始就一直跟蹤。

        行跡鬼祟遮掩,專挑僻靜無人之地出現(xiàn),怕不是簡單的想通過干涉她的婚姻取利。

        這般架勢倒像極了擄掠拐賣......

        那婦人久在田壟里勞作慣了,身強力大,身邊還跟著個十四五的半大小子。

        而他的寶貝雖說將滿十六歲,個頭在女子中間也算中等偏高挑的,體格卻瘦弱輕盈。

        那對母子真要動手拐走,想必不大艱難,十分容易就能扯到背僻荒田里,若暗中再有個壯年男人接應......

        如何逃出生天?

        柳寂思及此處,憤恨厭惡齊涌上來,此事不簡單,一定要查明白。

        “欸欸,這就見外了,你我之間何須如此,雪寶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,焉能看她再陷虎狼窩?”胡大夫擺手笑道。

        胡大夫素知柳寂的脾性,知道他定然不肯善罷甘休,端起茶杯放到他面前,息事寧人道:“我看你沒那么輕易放下此事。”

        “既然孩子沒受什么大傷害,也打過、教訓過毒婦母子了,事情也就過了。”

        柳寂沉默不語,臉上仍是那副陰沉冰冷的神色。

        胡大夫長嘆一聲,勸他:“孤言,聽為兄一句勸,行事莫要過分偏激。”

        胡大夫是悲天憫人的醫(yī)者,為人友善平和,半勸解半推心置腹地說出這句話。

        柳寂不是什么不識好歹的人,不會橫眉冷對嗆人家的好心,輕輕點頭,心中別有計較。

        雪寶腦袋上扎滿銀針,像只小刺猬,乖巧呆坐,默默想著雜亂的心事。

        向晴額角貼著塊膏藥,從后面端來一杯茶,塞進鼻青臉腫的向晝手里,沖哥哥擠眉弄眼,用手肘催他找雪寶搭話。

        向晝捧茶踟躕半天,才步履遲滯,走到雪寶旁邊,將茶放到案上,“雪寶,喝茶?”

        雪寶指指頭上的針,“現(xiàn)在還不能喝水。”

        “哦,哦!”向晝漲紅了臉,“對不起......我忘了這事。”

        不遠處的向晴搗著藥幸災樂禍發(fā)笑。

        “我.....”向晝拿起端給雪寶的茶水自己猛喝一口,鼓足勇氣,有些笨拙小心地問:“我能問你一些事嗎雪寶?”

        雪寶抬頭,看向晝局促中間帶著焦急,有點明白他要問什么,“鳶兒的事?”

        “啊?你知道?”向晝驚訝。

        雪寶平日里安靜話少、懵懂天真,向晝他們嘴上不說,心里其實也覺得她不大聰明。

        雪寶當然知道了。

        向晝是他們幾個里面年紀最大的一個,比雪寶大了快兩歲,馬上十八了。

        性子算不上穩(wěn)重,卻沉悶得緊。

        從小就不怎么愛玩,每次他們聚到一起玩耍說話時,他不是在碾藥搗藥就是在背醫(yī)書。

        學得很是認真刻苦,醫(yī)術自然也較醫(yī)館其他學徒高超許多,胡大夫都打算明年開春讓他座堂診病了。

        只有鳶兒也在的時候,向晝遠遠看到,才會出來坐到他們旁邊,也不說話,就靜靜聽著。

        雪寶以前以為是鳶兒性格好,講故事和笑話的時候繪聲繪色,比其他人講得好聽,向晝才愿意只聽鳶兒的。

        近來小呆瓜慢慢開了情竇,懂了一些感情上的事,才恍然大悟:向晝自小就對鳶兒有意。

        因此還在心里感嘆過,他們可真聰明......那么小就知道心悅喜歡別人了。

        “是......是她!”向晝羞于啟齒,確認的話幾乎是從牙縫擠出來的,然后便又支支吾吾起來,“她...她...鳶兒......”

        “別她了!”向晴聽不下去了,拿著搗藥的杵子過來搶白道:“雪寶,我哥想問你,這兩天鳶兒是不是新認識了個男的?”

        “那人總向她獻殷勤,還送了兩只兔子,鳶兒把白色那只給你了,下午的時候又送了好些東西過去,是不是?”

        雪寶點點頭。

        “那她......”

        此時向晝攔住向晴,自己問出口:“她心意如何,你知道嗎?”

        雪寶低著頭,很容易看清向晝放在桌案下的手,緊緊捏著支銀釵。

        “我覺得,你該自己去問鳶兒。”雪寶想了會兒,才開口。

        這是鳶兒和向晝的事,有什么他們自己當面說清就好了,雪寶覺得自己不該裹在中間壞事。

        “那她若是......唉,我若使她為難可怎么好,還是不給她帶去困擾了。”向晝泄氣地說。

        “哥!你怎么這么窩囊?!可氣死我了你。”向晴急得上躥下跳,一臉恨鐵不成鋼。

        “你真的怕鳶兒困擾嗎?”雪寶不解地問,爹爹有什么都是直接問她的。

        “我......”

        “你害怕的是自己被拒絕。”雪寶用肯定的語氣呆萌地說。

        向晝聞言身體一震,垂頭不語,再抬頭時眼眶泛紅,“是,我是怕她拒絕我,怕她......怕她對別人動心,怕我錯過她。”

        “你要勇敢一點。”雪寶說,“你連表露心意都不敢,誰會信你有勇氣共同面對一生的風雨波折呢?肯定會錯過她的。”

        “你說得對......雪寶,謝謝你。”

        “天吶,你還是雪寶嗎?幾天不見這么厲害啦。”向晴忍不住驚嘆。

        雪寶羞澀地低下頭。

        和胡大夫一起走出來的柳寂也聽到了這段話,笑意沖散臉上的陰沉。

        他的寶貝很勇敢,他最清楚。

        也正因如此,她才能將勇氣傳遞給朋友。

        回家后,雪寶趴在桌前,看著壞掉的幃帽若有所思。

        而柳寂又在廚房準備晚飯,雪寶走到臺階上看著忙碌的背影,心情更沉重。

        走進去解下他腰間的圍裙,滿是遺憾難過地呢喃輕語:“要是不養(yǎng)我,爹爹現(xiàn)在會在哪里?在做什么?”

        柳寂轉(zhuǎn)身將人摟進懷里,在她額頭落下一吻,“又在胡思亂想什么?”

        “若沒有寶寶,我現(xiàn)在可能墳頭草都有叁尺高了。”

        “不會的,爹爹肯定過得很好。”雪寶篤定地說,又補充:“至少比現(xiàn)在要好。”

        “好?”他注視雪寶的眼睛,問她:“那寶兒還記得爹爹剛收養(yǎng)你的時候嗎?”

        雪寶想了想,點頭。

        那時候爹爹天天飲酒,時常醉得不省人事。

        那會兒他廚藝還很粗糙,糧食也不夠,父女倆的叁餐只有白粥,最多剁一把菜葉扔鍋里和米一起煮。

        家里僅有的兩床被子都使用多年,又硬又重,天氣冷的時候,雪寶都蜷縮在爹爹的懷里睡,靠他炙熱的體溫御寒。

        雪寶發(fā)燒重病一場,差點沒了,他追悔痛心之余才幡然醒悟,振作起來。

        先是賺了些銀子,將原來低矮破舊的叁間屋子推了,園子后移數(shù)丈,重新蓋起七間房舍。

        又將院里收整翻修一遍,家里才變成如今的格局。

        官做不成,爹還做不成嗎?柳寂想。

        無法治國、平天下,造福萬民,那就修身齊家,養(yǎng)好閨女。

        雖然這個身也最后修著修歪了,修到愛上了女兒。

        但好歹,修、齊、治、平四字,他做到了齊家,也多少有所成就。

        而且這些年也陸陸續(xù)續(xù)寫出不少還算過得去的文章,做個閑散文人或許正適合他。

        “沒有你,我會行尸走rou般活著,焉知哪天就醉死道旁,填了溝壑。寶寶,你救了我兩次。”

        一次救起無用的皮囊,一次拯救失落的靈魂。

        于柳寂而言,雪寶不是只能依靠他才能存活的無助小孤女。

        哪怕后來沒有對她生出不敢為外人道、不容于世的孽情,她也依舊是他的精神支柱。

        只要能看到她笑,看著她平安快樂,他就有理由好好活下去。

        他不受控制地,對她生出不能見光、不能見人的感情。

        無數(shù)次的自我唾棄、羞恥質(zhì)疑,仍舊情難自抑。

        柳寂想不清自己何時墮落到如此無恥無德,敗壞倫常。

        慢慢地,更想不清,為什么偏他不能愛她。

        并非親父,不是兄長。

        有什么錯呢?

        雪寶抬眼怔怔望他,含淚失神說不出話。

        柳寂凝重嚴肅,知道雪寶能聽懂,說:“你不是拖累。我曾將人生走至絕境、活得猶如爛泥,是因為你嗎?”

        “是我秉性如此,生了一副不合時宜的骨rou,與這世間無法融洽。偏又不識時務,自誤自限,每一步都踩在意想不到的絕路上。”

        “寶寶。”他說完彎腰低頭,額頭貼上她的,溫柔喚她。

        雪寶環(huán)住爹爹的挺拔勁瘦的腰,哼出一聲帶著鼻音的哭腔,“嗯。”

        “爹爹以后會變成你的拖累嗎?”

        “不會。”雪寶不假思索,斬釘截鐵回答。

        “真的么?可爹爹脾氣差,人又兇,年紀也大。我的寶兒性子好,溫柔乖巧,惹人喜愛,青春貌美。幾年以后,說不定我會更兇,也會更老,很不討人喜歡,可能要連累寶寶也不受待見,這還不拖累嗎?”

        “不會。”雪寶搖頭,“不要別人喜歡爹爹,只要我......就夠了,我也只要爹爹。”

        “而且爹爹永遠不會是拖累,爹爹怎么會是拖累呢?不可能的呀,別人不喜歡我們,我們不到人堆里去就好了。再說沒有人討厭爹爹的,大家都尊敬爹爹......最多有一點害怕。”

        “是啊,爹爹怎么會是拖累呢。”他笑,“所以,寶寶會是拖累嗎?”

        雪寶心頭烏云盡散,甜甜一笑,抱著爹爹撒嬌,“晚上我可以再吃幾個蒸餃嗎爹爹。”

        下午那巴掌像是白捱了,一點都不掛心,心結(jié)說開后就忙著討餃子。

        這小家伙,什么時候正經(jīng)吃飯能這般就好了,柳寂道:“兩個。”

        “唔......叁個?”雪寶還價。

        “一個都沒了。”

        “嗚嗚......爹爹,那就兩個好了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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